第123节

我刚想进去,就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就在这附近才对啊?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找了这么久,马上就要摸到黄金堡垒的门槛了。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啊,再加把劲,也许就能大功告成了。”
  他俯下身,一只手按在地图上,一只手指着老羊皮,仍然自言自语:“看,鞋带洞、鬼叫林、打摆子河、叫花子崖头这四个地方两两相连,中间交叉的地方,就是入口。那么就应该在……应该在正西两百步左右。”
  我记起来,下午的时候,他曾在营地正西盘桓了很久,把山路两边的杂草都踩平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寻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稍后,金山猛卷起老羊皮,小心地塞进口袋里,然后,他从腰带上拔出双枪,仔细地检查了子弹状况,再插回去。
  “我一定要找到那里,淘金帮的兄弟辛辛苦苦干十年,都赶不上黄金堡垒的一个零头。黄金是鬼子抢来的,现在该是他们往外吐货的时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金山猛做不到的事,绝对没有。”他从地铺上抓起皮袄,胡乱披在身上,转身向外走。
  我闪在帐篷边的暗影里,看他走出来,一路大踏步地向西去。
  营地四面布置有三层流动哨,哨兵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点点头,几分钟内就出了营地,踏上了向西的羊肠小道。
  我没有多想,立刻跟了上去,希望能尽可能地帮到他。我们的年龄虽然相差极大,可我坚信,如果能嫁给他,就一定是无比幸福的。
  很快,他就走到了之前自语过的交叉点,那是一片枯黄的草地,约十步见方,周遭全都是风化的山石。他站在草地中央,绝望地擂着自己的胸膛,嘴里发出野兽受伤后的嗥叫声。月光把他的全身都镀上了一层银白色,远远望去,仿佛一尊银铸的雕像。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但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我已经穷尽了方法,却一无所获。”他在草地上转圈,弯腰抱起一块巨石,嗨的一声掷向一边,发出轰然闷响。那一刻,我感觉他就像西楚霸王项羽那样,空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无法突破“时不利兮骓不逝”的困境。
  后来,他向山石后面绕去,一路喃喃咒骂着。
  我躲在一棵山槐树后面,静静听着,觉得金山猛的所作所为真是可笑,毕竟我们淘金帮目前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多了,没必要为了黄金堡垒那种虚妄的传说再大费周章地进山。自从黄金堡垒这一传说散播于江湖之后,西南地区已经有十几个帮派、近百名江湖大佬因此丧命、失踪,淘金帮也不例外。现在我明白了,金山猛带我们进山消灭日本鬼子余部只是幌子,真正目标,就在黄金堡垒上。
  我走出藏身地,想追上去叫住金山猛,劝他回营地去。
  金山猛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接下来突然间就消失了。我以为是他发现了什么而住口了,立即伏低,耐心地谛听着。十分钟后,我听不到他的任何动静,只能走出去看。但我绕过山石继续向西时,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我搜索了一大圈,没看到他,于是赶回了营地。
  奇怪的是,直到天亮,金山猛也没回来,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
  我急坏了,把手下弟兄们全都撒出去,翻开每一块石头、每一绺草根,试着找寻金山猛的下落,但是最终,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因为他确实凭空消失了。这一下,弟兄们全炸窝了,以为是遭了小鬼子的反击暗算,当即把我们先前捉到的十二名日本俘虏开膛挖心,吊在金山猛消失之处的山槐树上。
  驻扎三天后,金山猛也没有回来。总舵那边的副帮主命人送来消息,要我们全体返回。我让其他人回去,自己留在原地。当天,我详细地绘制了方圆三公里内的地形图,认定金山猛是在以上范围消失的,因为他在十分钟内不可能走得太远,也不会冒险远离营地。然后,我带上干粮和睡袋,沿着他消失时的线路一步一步踱过去。在我脚下,只有碎石、草根、沙土,连土鼠和猪獾的洞都极少见,就更不用说能藏得下一个彪形大汉的陷阱了。
  最后,我走到了一个有着三棵歪脖子树的地方,树旁横放着一块五尺长、两尺宽的条形青石。或许是山中的猎户、采药人经常在此休憩的缘故,青石表面已经磨得发亮。我慢慢坐下,一边敲打着酸痛的小腿,一边取出干粮和水壶,准备吃晚饭。
  那时候,东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起来,凄清地映照着死寂的山林。四周树梢上,偶尔有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的夜啼声传来。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沮丧感,因为当晚如果早一步叫住金山猛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他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天上的太阳。他一走,我的少女世界就整个地黯淡了下来。
  “嚓嚓、嚓嚓”,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了坚定有力的脚步声。
  我的心顿时一阵狂跳:“是他,是他回来了!天哪,上天看我苦等不易,可怜我,终于把他送回来了!”
第八章 玉修罗六十五年前的回忆
  我倏地回头,月光下,身后走来的那男人头上竟戴着一顶日军战斗帽,身材比金山猛略高、略瘦,右手按在腰带左侧悬挂着的日式战刀刀柄上。我丢下水壶,反手拔枪,但对方的动作快到极点,嗖的一声,雪亮的战刀就贴住了我的喉咙。刀刃上的寒气袭来,令我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窿一般。
  “支那人?淘金帮的人?”他用流利的中国话问,然后缴了我的短枪,单手撤掉弹夹,抛向树林深处。
  “你……是你杀了金山猛?”我立刻把日本兵的出现与金山猛的失踪联系起来。
  “金山猛?那个淘金帮的龙头老大?不,我没杀他,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说。
  我瞪着他,牙齿轻轻咬住舌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想受辱,就只能咬舌自尽。可惜的是,我没能找到金山猛,反倒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实在是愚蠢之至。
  “你在找他?”他微笑着问。
  “你管不着。”我不想多说,之前看多了日本鬼子扫荡时烧杀奸淫的惨烈场面,目前这种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说什么也白费了,自尽就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
  “如果我要说,他已经被我活捉了,你信不信?”他又问。
  他的五官轮廓清晰,眉目算不上清秀,却与平时凶神恶煞一般的日本军人迥然不同,特别是向我眯起眼睛微笑时,鼻尖微微皱起来,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不信,金山猛是西南江湖上第一流的格斗高手,平生经历大小三百战,长胜不败。凭你,怎么可能活捉他?除非是你们使诡计算计他!”我立即替金山猛辩解。当然,我说的全是实话,在西南大山里,一提到淘金帮金山猛的大名,人人都要挑起大拇指赞一个“好”字。
  日本兵翘着一边的嘴角,若有所思地反问:“第一流?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我总觉得,你们中国人太擅长于自吹自擂、夸大其词——”他的右腕轻巧地抖了几下,战刀绕着我的喉部、后颈、耳后、头顶转了一圈,然后唰的一声插回刀鞘里。
  刀刃带来的寒意未消,石板上已经飘落了丝丝缕缕的乱发。黑的发,在青色的石板上稀稀疏疏地自然摆开,竟然布成了一幅似像非像的图画。图画中,有长亭、古道、夕阳、远山,也有亭外草地上举杯的行人、道边等候的车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种诗篇歌词里的刀法,你们中国人是永远都领悟不到的。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文化、武力本来相差无几,但你们的表现,却实在令人失望。小姑娘,我从不自吹,但如果你能找出一个中国人来打败我,我就彻底服了,剖腹谢罪。”他先轻声唱了几句,然后充满不屑地说。
  我见惯了淘金帮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刀砍人的好汉,却从没见过用头发作画的男人。一瞬间,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被深深触动了。
  这首《送别》歌的歌词清新淡雅,情真意挚,我曾在无线电中反复聆听过,并为此着迷不已。作品中充满了哲人的智慧、忧思和悲悯,充满了对生命的思索。长亭、古道、夕阳都是离人眼中所见,景物依然如故,但人在别时,听起来就倍感凄凉。中国人的歌从一个日本人嘴里唱出来,自然、唯美、和谐,让我渐渐对他充满了好感。
  “小姑娘,你走吧,大好青春年华,不必虚掷于这场战争中。”他说。
  我有些诧异,因为日本军人暴虐成性,一看到中国女孩子,就绝不轻易放过。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山野岭之中,他可以做任何事,而我却无从反抗。
  “你肯放我走?真的?”我迟疑地问。
  他点点头,俯身捞起一根干枯掉的狗尾巴草,悠闲地叼在嘴角上。
  “那么,一起放了金山猛好不好?他是我们淘金帮的帮主,只要你肯放他,我们定会重谢。”我仍记挂着金山猛,但对他的感情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日本兵摇摇头:“你弄错了,我并没有抓他。”
  我以为他在说谎,马上说:“你放了他,我给你金条,可以吗?”
  日本兵郑重其事地摇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抓到他。”然后,他就微笑着转身,衔着那根枯草离去了。
  我愣了一阵,猛省过来,立刻浑身都是冷汗。此地有一个日本军官,附近必定有其他日本兵在,我得赶紧离开并通知其他兄弟。接下来,我用最快的速度沿路追赶大队,三小时候后,在一个名为阎王滩的河流拐弯处,看到了大队兄弟们的尸体。他们的尸体遍布滩上、水边、水里,流出的鲜血把二十步宽的河面都染红了。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翻遍了所有尸体,竟没有一个人幸存下来,大队人马全部阵亡。从射杀他们的子弹分析,伏击者是一队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所用的武器是轻机枪、冲锋枪和连环踏步地雷。
  造成这种惨剧的原因,一是因为淘金帮的轻敌,二是因为帮主金山猛的失踪。实际上,我们早就该明白,盘踞在大山里的小股鬼子们属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战斗力非常强悍,与淘金帮这种非正规化部队的实力对比往往高达一比十甚至一比二十。他们选择了阎王滩这种毫无隐蔽点的开阔地打埋伏,机枪一响,淘金帮的弟兄们就会像秋天割高粱一样成片倒下。
  我擦干眼泪,继续向东,回淘金帮去报信。没走出五里地,就被鬼子捉到,粽子一样捆绑起来。那队鬼子共有四十余人,从他们的武器装备、战靴上的血迹可以判断,正是全歼淘金帮大队的那批人。我头脑中只剩下“复仇”两个字,眼睛瞄准了他们腰带上挂着的手榴弹,只要稍有机会,我就扑过去拉手榴弹,跟这群恶魔同归于尽。一个人受辱无足轻重,我一定要拉几个鬼子垫背,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奇怪的是,鬼子们并没对我怎么样,而是向西北迂回,又到了金山猛失踪的位置。之后,他们架起电台,反复呼叫着“武田君”的名字。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会唱《送别》的日本人,他一出现,所有日本兵都立正敬礼,态度非常恭敬。带队的日本兵头目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交给他,然后告辞。我大声喊救命,但他似乎并没听到,只是向这边瞟了一眼,就消失在密林中。